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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 一月 05, 2007
芦笛:在我的祖国没有人的尊严
张三按:没有看过《张戎自述》,但是读过张戎写毛泽东的那本在西方很受欢迎的书的中文片段,和一些中文读者对该书的批评,觉得张女士言论的可信度是很有问题的。尽管如此,如果过滤掉一些极端词汇,芦笛“公民都具有奴才和主子的双重身份”的相关分析还是相当精辟。中国一般平民在西方国家,哪怕是对中国人不太友好的国家,都比在其祖国活得更有人的尊严,应该是稍有经验或者耳闻,而又不昧着良心说话的人,怎么都不至于反对的。
在我的祖国没有人的尊严──《张戎自述》读后
芦笛约两个月前,张朴先生贴出《张戎自述:从〈鸿〉到〈毛泽东〉》之后,立即引起党朋们一片叫嚣,其中那位粗口英雄 “一针”网友更是处于高度亢奋状态,公开反复践踏坛规,侮辱张朴先生的姐夫,这我也倒见惯不惊了:这原是爱党英雄本色,革命传统大发扬不是?
倒是那位“买油郎”先生不阴不阳、貌似超脱的评论让我极度愤怒,当时就想把这文章写出来,但想想又觉得论道于盲实在无聊,遂尔作罢。如今老芦准备贴完了《游民》帖就转移到博讯《芦笛的驳壳》(其实应该写成《芦笛的擘窠》才是,我也真是没文化,跟青纱帐里钻出来的老八路似的),对此地党朋实行三个月的饥饿疗法,但走前该给诸位送份新年礼物才是,那《游民》帖乃是应沙人网友的要求贴出的,当然不能算,于是便写出此文,算是我给诸位的压岁钱罢。
《张戎自述》中说了这么两段话,立刻引起了暴风雨:
“在伦敦人中混,我的强烈印象是在英国人人平等,没有阶级之分。在西方,
英国以阶级的存在著称,后来我谈起这一最初印象,总令听众捧腹。西方人有
所不知的是,我是在跟毛的中国比。那里每人都有一个固定的阶级出身,对一
生起著关键性作用。必填的各种表格上,在「出生年月」、「性别」之后,就
是「家庭出身」一栏了。它决定你能上什么学校,能做什么工作,能过什么样
的日子。我本人有幸出身「革命干部」,属于特权阶层。我亲眼看到,「出身
不好」的人们,一辈子被打入另册。由于出身如此重要,我们这代人初次见面
习惯问对方出身是什么,父母是干什么的。而在伦敦,我周围的人们对他人的
背景好像都毫不在意。
以后在英国住长了,我明白出身在这里也不是微不足道。可是新来乍到的我,
感悟到了英国的特点。英国尽管有阶级,但不管哪个阶级的人都享有尊严,下
层的人不会受歧视虐待,老百姓不会有冤无处申。法律给所有人以同样的保护,
公平、正义是英国社会最引以自傲的基本理念。在这一理念下,社会日趋平等。
这是中国人在毛时代──乃至今天──无法享受的。”
话说得这么明白,恐怕连白痴都能看懂吧?人家不是说英国没有阶级,不讲究出身,而是说那是她一开头的肤浅印象,等到后来逐渐熟悉了真实的英国,才发觉那印象之所以产生,不是因为英国真的没有阶级,而是不管哪个阶级的人都享有尊严,下层的人不会被歧视虐待,而这是毛中国乃至今日中国的国人根本就无法享受到的。
可有的人就是看不懂或是装作不懂,那买油郎网友评论道:
“以买某看,张女士说的是人家自己切身感受。只不过有时人们会很片面,感
受到的未必全是事实。
中国的确在生活水平上、富裕程度上、园林绿化上,教育程度上等等远远不如
老牌的殖民主义、资本主义英国先进、发达。这是个不争事实。
但是‘在伦敦人中混,我的强烈印象是在英国人人平等,没有阶级之分’,本
人对此并不认可。
作为一个英国人为什么会感到‘平等’?因为英国人能够接受一些在中国人眼
里‘不平等’的现象。
比如:英国皇室马队一出动,镶著宝石和金子的銮驾行驶在伦敦马路上。倾城
而出的伦敦人对女皇招手表示敬重。人家根本就没什么不平等的感觉。
再有:去年还是前年,英女王继承了太后财产,其中六千万英镑遗产被免税。
这对一个连面包片都有税的国家来说,人家英国人并不感到不平等。
因此张女士在英国人脸上看不到不平等,不是张女士的错。而是国情不一样。”
这曲里拐弯的话是什么意思?买网友是说,英国人奴性比中国人足,所以对不平等现象的容忍度比中国人的大,不是英国平等,而是英国人对不平等视而不见,社会下层陶醉在自以为与上层平等的幻觉之中,如此而已。
可这位无比“全面”“客观”的买网友却忘记了:张女士似乎是大陆出来的,并非英国土产,为何到了英国后突然丧失了中式平等观,比英国土著变得还要“奴性十足”,以致误以为英国没有阶级,出身也不重要,让英国人笑话呢?
这还不是她一个人的感觉,芦某的出国感受跟她一模一样。直到踏上异国土地之前,哪怕是在飞机上,我都日夜恐慌万状,心想在咱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乡下人进城就只有让城里人百般欺负的份儿。中国和发达国家之间的区别,恐怕比中国的城乡区别还要大,自己土里土气不说,还是有色人种,看来往后过的只能是任人欺侮斥骂的日子,跟在1966年 “红色恐怖”的噩梦岁月也差不多。
没想到在机场入境处就感受了第一个“文化休克”,那官员脸上居然有笑容!尽管我因为紧张,没听懂一两个问题,他居然也不丧失耐心,微笑着重复,直到我明白了为止。
过了几天我有事上警察局去,更是骇怪无可名状,警官们个个温文尔雅,极度和蔼可亲。接待我的是位女警官,她不但满面笑容,还跟我开了个玩笑,again,因为紧张,我没怎么听懂,又不敢请她重复,便估摸着回答了,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更是让她笑得花枝乱颤,跟Iris听到我愿去她家作baby-sitter 一般。笑完了她竟然庄容向我道歉,并以听写速度重复了那个笑话,说她不是笑话我的英文,让我千万不要介意。
出了警察局,我只觉得自己在云端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那阵子时差还没过去,什么事都似乎在半云半雾中,不是那么真实。我反复问自己,这是警察么?这能是警察么?天底下怎么可能有会笑的警察?那些人不就跟我一模一样,都是普通人么?对他们来说,当警察似乎不过是一种职业,并不是一种与职业俱来的地位、架子和威风。这世上难道能有这种好事?谁不知道敬爱的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主席对劳动模范时传祥说:“我当国家主席是为人民服务,你当掏粪工人也是为人民服务,彼此只是分工不同”,乃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无耻的谎言?
在大学里的感受更加深了最初的惊喜。导师是副系主任,可他不许我叫他“X教授”,一定要让我叫他的名字。他是大忙人,和我讨论课题一般都只能是下班后到酒吧去。照例是他请客,谈完了正事就跟我天南海北地胡吹,跟我在国内的工人铁哥儿们似乎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就这样,有生以来第一次,我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平等”,那就是人格上平等。无论是在社会地位上还是经济上,我和导师当然都无平等可言,但我们的人格完全是平等的。我当然是他的学生,但他并没有把我当成自家领地里的农奴,会说话的工具,可以颐指气使,任意呼来喝去。
这种新颖的社会现实,与国内的反差真是强烈到让人心花怒放。我下乡返城后进了工厂,从学徒工开始一步步奋斗上去,直至最后当了大学教师,但不管表观上的社会地位如何改变,骨子里始终是那个卑贱的奴隶。当工人时我有事去找厂长(那时叫“革委会主任”),那老小子从来是垮着个肚子(胃)脸,自己大模大样地坐着,从头到尾让我站着上陈情表。我后来作了讲师去找校长,那老小子也从来是垮着个肚子脸,自己大模大样地坐着,从头到尾让我站着上陈情表,“官大一级,如同父母”从来是咱们的标准社会实践,几曾梦见过这种与顶头上司平起平坐的好事!
就从那阵起,我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健康社会,什么叫病态社会;什么叫文明社会,什么叫野蛮社会。出国头半年,我一直生活在这种乍惊乍喜、半云半雾的境界中。给老同学们写信,我来回来去就是这么一句话:“我总算知道了什么叫人的尊严,总算享受到了人的尊严,这辈子毕竟没有白做一场人!”
所以,国外吸引我的,不是张戎女士描述的绿草如茵的公园,货物极大丰富的超级市场,高速公路上往来如梭的汽车长龙,乡村中浓荫掩蔽的童话般的尖顶小屋,而是周遭的人十足的人味以及平生第一次领略的人的尊严。其实从经济上来说,我从大学讲师跌为研究生,相对收入是减少而不是增加了,就连烟钱都成了大问题,但我仍然乐不思蜀。
奇怪的是有的人并无这种感觉。我们系里有位大陆出来的女生,她在我先出来,尽管年龄比我小,也算是我的学长吧,在国内是什么“第三梯队”的。整个系里就只有咱们两个大陆人,她自然时时来找我聊天儿,一开口便是忆苦思甜,那满腔阶级仇民族恨,简直是满得要溢出来。当然比起现在网上这些爱国好汉来,人家算是心口如一了,一拿到学位立刻就一头扑回伟大社会主义祖国温暖的怀抱,飞黄腾达去了,并没有死赖在这资本主义地狱里,还要作出“勉从虎穴暂栖身”“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高尚受难状来。
一开头我当然是出于礼貌唯唯诺诺,时间长了,实话实说的狰狞本性自然就露出来了。某日我实在忍不住,请教曰:你天天苦大仇深地骂美国,能不能详细说说美国与美国人的具体坏处?忆苦思甜总是在相对意义上成立的,您能不能对两国作个逐项比较,具体说出这万恶的资本主义地狱究竟坏在什么地方,也让我跟着您提高提高思想觉悟?
她哑然,憋了半天也说不出个道道来,最后只能说:“这儿的人表面一团和气,骨子里非常冷漠,虚伪得要命。”
我毫不客气地说:“你的意思是说没人阿谀奉承你吧?你看,这就是你我的区别。我在国内是人下人,你在国内是人上人,来到这儿都成了人中人。我升了级,当然喜出望外,你降了级,当然愤愤不平。你凭良心说一句,是不是这么回事?”
她再度哑然,憋了足有一个小时,仍然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事后来也就淡忘了,直到后来上网,居然看见类似的话语出自政治上的另一极。那阵子樊弓教授力主“伪善也是善”的世纪笑话,其“论据”除了“假笑也是笑” 之外,便是把西方的人格平等也当成了“虚伪”,据他说,这是“恶棍装好人”,而他毅然出来“提倡恶棍装好人,意义非常深远”。大概就是出自这一原因,他后来又为那些“恶棍装好人”的民运垃圾作“坑人良心秀”出来大声喝彩。
樊教授的表演,让我感到极大震撼:同样是初尝他人对自己的人格尊重,为何教授和我的感受竟然会如此天差地别?此前我从来也没想到过,这世上竟然会有反共志士和我党干部一般,把西方人对他人人格的尊重看成是“恶棍装好人”!
大陆人竟然会丝毫不知人的尊严是怎么回事,要把它视为“虚伪”、“伪善”,这一可怕的事实让我想了很久。我想,咱们白做一场人,竟然连做人的起码概念都没有,到底是拜古人还是共产党之赐?
这答案当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港台新马出来的华人就是最理想的对照,论传统文化背景,人家和咱们完全一样,可几曾见过那一个个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乌眼鸡?我在海外遇到的港台新马华人,无论哪个方面的基本道德素质,大陆人都无从望其项背。
不仅如此,老芦是老帮菜,虽然没在“旧”社会生活过,长辈是什么样毕竟还是知道的。我已经在《天幸不曾生于革命家庭》与《不为人知的“旧”社会的那一面》中介绍过,儒教和佛家的道德熏陶,使得“旧”社会有钱人对穷人和下人的态度,与共党干部对下级的态度完全是两回事。老前辈们最忌讳的就是“为富不仁”、 “作威作福”,对下人尤其如此,因为利用人家对自己的经济上的依附欺负人家,非但胜之不武,而且最“伤阴德”。子女们在这种家庭教育中长大,自然也跟随父母的榜样。如我介绍过的,双亲病危时,我们都雇过保姆帮着照料。我家的人都是火爆性子,兄弟姐妹之间动不动就大吵,但从来没敢对人家保姆有过任何不敬重,因为人家有求于你,不敢得罪你,便利用这种关系单向欺负作贱人家,实在卑鄙。
可惜我党建立的“新”社会却彻底颠倒了传统社会的价值观,它的指导思想乃是彻头彻尾的土匪理论,刻意要和“地主资产阶级人性论”、“虚伪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彻底决裂,把仇恨、狠毒、极端、斩尽杀绝、不留余地当成崇高的革命道德品质反复歌颂,把温良恭俭让、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当成居心险恶的诡诈欺骗,套马克思的话来说便是:“流氓无产阶级撕破了传统社会温情脉脉的面纱,把人化为赤裸裸的弱肉强食的青面獠牙、穷凶极恶的野兽。”
这其实在张戎女士的巨著《毛:鲜为人知的故事》中也提到了:
“班禅喇嘛写道:‘过去西藏虽是被黑暗、野蛮的封建统治的社会,但是粮食
并没有那样缺,特别是由于佛教传播极广,不论贵贱任何人,都有济贫施舍的
好习惯,讨饭也完全可以为生,不会发生饿死人的情况,我们也从来没听说过
饿死人的情况。’”
这又岂止是乐善好施的传统道德?人的尊严更是被我党扫荡无遗。传统社会的士人讲究的是“士可杀不可辱”,毛罪恶的“思想改造运动”就是专为破除这一传统设计的。人家才不只是简单地杀了你,成全了你的尊严──我党手下哪儿找那种便宜事去?从延安整风的“脱裤子,割尾巴”开始直到文革,我党收拾知识分子以及其他一切看不顺眼的人的手段都是那一套:煽动暴民使用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手段(诸如戴高帽、戴黑袖套或白袖套、披麻戴孝、抹黑手、挂黑牌、下跪挨斗、坐“喷气式”等等),反复无情地羞辱你,还要让你的至爱亲朋参与这种羞辱。七斗八斗,通过无情践踏你的尊严,彻底打断你精神上的脊梁骨,让你以后见到大老粗痞子上级就情不自禁地两股战战,双膝点地,成了不折不扣的软体动物,这才算过了“思想改造关”。
这种实践以国家机器全力强行推行了30年,中国当然也就只能变成流氓土匪黑社会,流行的只有一种通货:权力。什么都是按权力分配的,就连人的尊严也如此。一个人能享受的尊严和他的权力占有分额成正比,地位越高也就越威风,而所谓“地位”,其实不过是其中隐含的“暴力支配权”罢了。所以,说到底,人的尊严其实是按拳头的大小来分配,通过倚强凌弱来实现。不侮辱虐待下一等级的人,这种病态“尊严”就无从实现。这就是为何毛中国乃是世上背离“中庸之道”最彻底的国家,任何人一旦权力在手,就一定要发扬“彻底革命精神”,把威风使尽、架子摆足、恶事作绝,什么余地都不留,歹毒绝情到了令人胆寒的地步,非此不足以体现自己的“尊严”。
正因为此,在这种下滥社会中,除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之外,谁都没有真正的尊严,除了“阶级敌人”,处于任一等级的公民都具有奴才和主子的双重身份,对下级是凶狠的“狼”,是脏话骂尽、坏事作绝的暴君,对上级是温柔的“羊”,是先意承旨、吮痔舔痈的奴才。人民的好总理就是扮演这种双重角色最出色的大明星。这才是中国真正的“狼羊律”。哪怕是传统社会的“江湖”或土匪山寨,恐怕也没堕落到这个地步。
这也就是买油郎网友观察到的“中国国情”,虽然他没能、或是没敢、或是不愿说明白。而正在这其中孕育着未来可怕的不可思议的血雨腥风,这道理早就在拙作《狼羊律是我党的催命符》讲述过了:英国人见了皇家那宝石黄金堆砌起来的马车不愤愤不平,是因为人家没有被“狼”们任意作贱,而中国民众之所以有所谓“仇富心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那些人为富不仁,倚冰山如泰山,根本不把弱者当成人任意作践。可惜阿,“狼”们并不真是不会转化为羊的“狼”,而“羊”们也并不是不会转化为狼的“羊”,占尽便宜还要卖乖,作威作福到连我这种力主全民和解的反革命独知都咽不下那口鸟气去,未来中国将会出现何等样的血海还用得着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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