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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 九月 05, 2008

铁钢:地震预警初探(一)

中国大陆地震预警简史

《财经》特约作者 钱钢 [09-01 11:06]

汶川大地震,是否完全没有预警的可能?

  【编者的话】汶川大地震已经过去快四个月了,但对于汶川大地震的思考远没有结束。《唐山大地震》作者钱钢在汶川大地震后,开始专注于地震预警问题的研究,并写成此文,将分五次在《财经网》连载发表,以飨读者,并借此期待所有关心此问题人们,一同来进行更为严谨的探究和更为深入的反思。

  【《财经网》专稿/特约作者 钱钢】汶川八级地震,震动世界。这场在无预警i状况下发生的浩劫,引起公众质疑:汶川地震为什么未能预报?汶川地震为什么没有预防?
  汶川地震的新闻报道,信息开放度增加。但传媒的追问和反思受到抑制,地震预报等问题难以自由讨论。公众无奈地看见“地震预报是世界难题”(甚至“地震不可能预测”)成为强势话语,ii却缺乏充分的信息和必要的知识,去纾解愤懑与疑惑。
   上世纪八十年代,为写作《唐山大地震》,笔者曾对地震预报问题进行过长时间调查和研究。一九八九年后,我从军队转业到国家地震局,在《中国地震报》(后 更名为《中国减灾报》)任执行编委。我所服务的报纸,由国家地震局分析预报中心主管,使我有机会和更多的地震科学家近距离接触。时值“国际减灾十年”,我们曾从更宏观的角度思考巨灾问题,编写了《二十世纪中国重灾百录》,考证研究了二十世纪中国一百个最大自然灾害的史料。
  汶川地震,也使我心中充满疑云。我的问题是:
   对于早已被专家认识、并曾多次发生强烈地震的南北地震带,地震界做过哪些监测?政府做过什么防范?一九七六年在同一区域曾发生松潘、平武大地震(两地分属阿坝州和绵阳市),其后的三十二年间,地震界对这个地区的震情有什么样的分析和判断?2007年和2008年的全国地震趋势会商和四川省地震趋势会商,对龙门山断裂带的震情,有什么样的中期预报意见?汶川地震发生前,中国数字地震观测网络工程有没有发挥必要的功能?部署于南北地震带的观测网点,是没有发现异常信息,还是各种信息没有充分交换、未能提供广大地震预报工作者共享?在震后必然要进行的回溯性调查中,发现了什么样的宏观异常?这一地区还有没有长期观察这些异常的、哪怕是硕果仅存的“群测群防”?按照信息公开的规定,有关部门有责任公布,汶川地震发生前,到底有没有与地震发生实况接近的短期和临震预测意见?——包括专业人士的和业余人士的;包括通过规定程序正式上报的和在学术场合探讨的。而最重要的是,汶川地震前,地震界和地方乃至中央政府到底曾有过什么样的沟通和互动?这一地震,是否完全没有预警的可能?
  本文将论及科学范畴的“地震预测”,但探讨的主题,是须由政府、科学界、社会三 方合力达成的“地震预警”问题。中国大陆的地震预警,已有四十余年历史。四十余年中,曾有拯救了数万生命的海城地震成功预警,也有唐山地震等错失临门一脚未能实施预警的惨痛记忆,汶川,则是惨痛事件的最新记录。
  我们期待汶川地震的震前资料全面公开。在最终能够使用确凿数据,准确判断汶川地震前设防决策的得失之前,笔者从灾害史和危机管理研究的角度,梳理与地震预警有关的史料与观点,作为深入探究的预备。

              中国大陆地震预警简史

  一九四九年以来中国大陆破坏性最大的十二个地震和相关地震预报情形如下:iii

时间

地点

震级

死亡人数

有无预报

1950.8.15

西藏察隅

8.5

4000

1966.3.8

1966.3.22

河北邢台

先后发生6.87.2

8064

1970.1.5

云南通海

7.7

15621

1973.2.6

四川炉霍

7.9

2199

1974.5.11

云南永善

7.1

1541

1975.2.4

辽宁海城

7.3

1382

有长期、中期、短期、临震预报

1976.5.29

云南龙陵

先后发生7.37.4

98

有长期、中期、短期、临震预报

1976.7.28

河北唐山

先后发生7.87.1

24.2

无短期、临震预报;有长期、中期趋势判断

1976.8.16

1976.8.23

四川松潘、平武

先后发生7.27.2

41

有长期、中期、短期、临震预报

1988.11.6

云南澜沧、耿马

7.67.2

743

无短期、临震预报;有长期、中期预报;

1996.2.3

云南丽江

7.0

309

无临震预报;有长期、中期、短期预报;

2008.5.12

四川汶川

8.0

估计8

无短期、临震预报;有中长期趋势判断


  一九五〇年察隅八点五级大地震发生在中国和印度边境地区,烈度高达十二度,印度称为“阿萨姆邦地震”。因信息闭塞和科技水平落后,中国政府将它看作异国地震,还曾援助大米给印度。iv
  一九六六年,距北京不足四百公里的河北省邢台发生强烈地震,八千多人死亡。国务院总理周恩来指示科学界提前解决外国从未解决的地震预报问题。v地震预报工作在邢台仓促上马,年轻的科学工作者在震区调查前兆现象,产生朦胧的认识,并立刻应用。在七点二级地震发生后仅仅四天,竟然成功预报了一个六级强余震。
  自一九六六年始,中国进入为期十年的强震活跃期。一九七〇年初,云南通海发生了七点七级大地震。这个完全没有预警的地震,导致一万五千多人死亡。地震工作加速发展,国家地震局开始筹组(一九七一年八月正式成立)。
  中国政府当时对地震预报的成功抱有急切期待,计划三五年内在重点地区实现五级以上地震短期预报。vi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填西江月词四首,献给全国地震工作会议,他将地震比喻为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认为人类应该比敏感的动物更能够清醒感知地震。词曰:

(一)
七十年代伟大,
各条战线扬镳。
风流人物看今朝,
地震力争预报。

肩荷赶超任务,
岂容松懈分毫!
必须力戒躁与骄,
呈出崭新风貌。

(二)
翘首西南一角,
为陵为谷频传。
工农兵学齐上前,
高举红旗抗患。

当作帝修看待,
大家擦掌摩拳。
集中力量将敌歼,
敢向地球开战!

(三)
地震还同纸虎,
虫鱼敏感异常。
请看鸟兽犹激昂,
岂有人而怅惘?

总结由来经验,
制成规划远长。
赤心奉献红太阳,
树立全球榜样。

(四)
有所发明创造,
为毛主席争光。
爬行主义太荒唐,
祸国殃民无量!

跃进歌声四起,
行军军号悠扬。
东风吹送岭梅香,
转瞬百花齐放。vii

  一九七二年,第二次地震工作会议召开,提出“在党的一元化领导下,以预防为主,专群结合,土洋结合,多兵种联合作战”的地震工作方针。viii形势逼人。一九七三年二月,四川炉霍发生七点九级地震,两千余人死亡;一九七四年五月,云南永善发生七点一级地震,一千五百多人死亡。两个地震均无预报。与此同时,华北和东北和地震前兆观测,发现了令人警觉的迹象。
  一九七四年六月,国家地震局在一片报警声中召开了华北及渤海地区地震形势会商会议。中国科学院根据会商意见,向国务院提交了《关于华北及渤海地区地震形势的报告》。一九七四年六月二十九日,国务院下发第六十九号文件,ix向北京、天津、河北、山西、内蒙古、山东、辽宁通报震情。
   六十九号文件转达了地震工作者的预测意见,如“华北有发生七级左右强震的危险”,提出“要立足于有震,提高警惕,防备六级以上地震的突然袭击,切实加强 几个危险地区的工作。”决定加强地区间协作,成立北京、天津、唐山、张家口(简称“京、津、唐、张”)协作组与渤海地区协作组,共同监视近一两年内可能发 生的大地震。x
  这是一次国家层级的地震预警,空前绝后。六十九号文件下达后,华北及渤海地区的大地震活动确实活跃起来,七省(自治区、直辖市)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强烈地震的袭击或波及。
  六十九号文件下达后不久,地震工作者和地方政府即成功地对辽宁海城七点三级地震做出了预警。一九七四年底,渤海地区协作组工作范围内,出现地下水、动物行为等多项宏观异常。辽宁省委决定,防震工作由省委直接指挥。xi一九七五年一月十六日,震前二十天,国家地震局提出了“辽东半岛地区,特别是辽宁南部,可能孕育着一次较大地震”的短期预报。二月一日后,营口、海城两县交界出出现了类似邢台地震的小震密集现象。二月四日凌晨,省地震办公室向省委、省政府提出明确的临震预报意见。xii二 月四日上午十时三十分,省政府向全省发了电话通播,发布了临震预报。工厂停工,集会取消,救援队待命。当时正是严冬,政府命令“人离屋,畜离圈”。当晚七 时三十六分,强烈地震在海城发生。预警大大减轻了人员伤亡。根据当地人口密度和邢台、通海、唐山三个地震的平均伤亡率推算,如不设防,地震将造成五万人以 上死亡。xiii而海城地震实际死亡一千三百多人。
  海城式的地震预警,不是孤例。一九七六年五月二十九日,发生在云南龙陵的强震再度被成功预报。xiv龙陵地震包括先后发生的七点三级和七点四级两个强震,震中烈度达九度,毁损房屋约四十二万间。因防范在先,死亡九十八人。一九七六年十一月七日,地震工作者还成功预报了四川盐源一云南宁蒗间的六点四级地震。xv
  中国地震预报,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进展迅速。“地震预报的研究”,被中科院列为文革困乱时期仅有七项“难得的科研成就”之一。xvi
  也就在龙陵地震被准确预报之时,地震界正在全力捕捉另两个可能的大震——即此后三个月之内发生的震惊世界的唐山大地震和松潘、平武大地震。
  唐山地震预报和松潘、平武地震预报,两者有密切联系。一九七六年六月二十三日,四川省政府以正式文件,发布了该地区的短期地震预报。国家地震局调集包括北京、河北在内地震观测队伍入川,捕捉临震信息。这在客观上削弱了“京津唐渤张”的监测力量。xvii而四川发布短期预报后出现的地震恐慌,又使首都圈的地震短临预报变得十分棘手。
  唐山地震前,“唐山”这个地点确在地震工作者监视范围内,但他们监视的焦点是北京。一九七六年五、六月,北京以东地区异常日趋明显。七月初,一系列异常引起北京市地震工作者警觉,xviii做 出了“从今年下半年起,发生五级以上地震的趋势背景正在加强”的判断,并向国家地震局告急。七月二十六日,国家地震局分析预报人员与北京市地震队会商,未形成一致意见。在首都圈地区,能否公开发动群众防震,成为问题关键。会商时有人以四川已经出现的动荡为例,认为北京的预报要慎重。七月二十七日,国家地震局领导听取预报人员汇报,决定用一周时间作准备,圈出危险区,派队伍去“抓地震”。仅十几小时后,七点八级地震在唐山发生。xix
  未能预警的唐山地震,结局极为惨烈。二十四万余人死亡,十六万余人重伤,一座工业城市毁于一旦。
   当唐山地震发生时,已经做出短期预报的四川地震却迟迟未至,成都平原动荡加剧。八月六日,四川省发出时间点更精确的临震预报。八月十六日、二十三日,两个大地震在松潘、平武相继发生。这是继海城、龙陵地震后,又一次出色的地震预报。但它不是一次成功的地震预警——防震避震造成人员伤亡,停工停产损失严 重。xx
   从唐山地震后到汶川地震前,中国没有发生过死亡超过八百人的地震。这三十余年间,最大的两个地震,分别是一九八八年云南澜沧、耿马地震和一九九六年云南 丽江地震。这两个地震,有正确的中长期趋势判断,但前者没有做出短期和临震预报,后者做出了短期预报却没有做出临震预报。xxi二〇〇八年五月十二日,汶川八级大地震在没有预警的状况下突然爆发。■

下文请见9月2日刊出的“地震科学:进步?止步?退步?”

注释:
i “预警”有两重定义。二〇〇八年六月十四日,日本岩手发生七点二级地震。东京市民在感觉到震动前片刻,从电视上看到了来自气象厅的警报。这是狭义的“地震预警”(Earthquake Early Warning)。它利用了地震波传播速度与无线电传播速度的时间差,使受地震影响地区有数秒甚或上百秒反应时间。广义的“预警”,是指危机管理的监控、预防、处置、恢复全过程中的监控和预防。本文中“预警”的定义属后者。
ii 见腾讯网专题:《脸厚可以预测地震》http://view.news.qq.com/zt/2008/yucedizhen/
iii 笔者根据国家地震局的官方数据和其它公开数据编辑。按照国务院发布的《地震预报管理条例》,地震长期预报,是指对未来十年内可能发生破坏性地震的地域的预报;中期预报,是指对未来一二年内可能发生破坏性地震的地域和强度的预报;短期预报,是指对三个月内将要发生地震的时间、地点、震级的预报;临震预报,是指对十日内将要发生地震的时间、地点、震级的预报。时间、地点、震级,习称“三要素”。
iv 人民日报1951.04.19 第4版
v 周恩来在邢台抗震指挥部的指示;《中国地震年鉴》(1949-1981)卷首;地震出版社,北京,1990年
vi 《中国地震年鉴》(1949-1981),页5;地震出版社,北京,1990年
vii 陈非比:《悲壮的历程》,页202,
viii 马宗晋等:《中国九大地震》,页2;地震出版社,北京,1982年
ix 文件编号为“国发[1974]69号”,题为《国务院批转中国科学院关于华北及渤海地区地震形势的报告》
x 钱钢:《唐山大地震》页183;当代中国出版社,北京,2005年
xi 《辽宁省志:地震志》页160,辽宁科学技术出版社,沈阳,1996年
xii 郭增建、陈鑫连主编:《地震对策》页328,地震出版社,北京,1986年
xiii 同上,页334
xiv 郭增建、陈鑫连主编:《地震对策》页341,地震出版社,北京,1986年
xv 张国民等:《地震预报回顾与展望》。《国际地震动态》2005.5
xvi 《中国科学院》页170,当代中国出版社,北京,1994年
xvii 郭增建、陈鑫连主编:《地震对策》页388,地震出版社,北京,1986年
xviii 陈非比:《悲壮的历程》页151,地震出版社,北京,2006年
xix 钱钢:《唐山大地震》页188-193,当代中国出版社,北京,2005年
xx 陈焕新:《成都平原的动荡》;《20世纪中国重灾百录》页854,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1999年
xxi 张洪由、李怀英:《1996年2月3日云南丽江7.0级地震概况》,《国际地震动态》1996年4月

地震科学:进步?止步?退步?

《财经》特约作者 钱钢 [09-02 09:34]


唐山地震后的三十余年中,中国地震预报陷入混沌的状态


  【《财经网》专稿/特约作者 钱钢】地震科学是地震预警的基础条件。从唐山地震到汶川地震,其间三十二年,中国地震科学界做了什么?地震预报研究有什么进展?遭遇了何种困难?
  “一九六六至一九七六”、“一九七七年至二〇〇七”,对中国地震预报是迥然不同的两个历史单元。前一个单元,为二十世纪中国大陆的第四个“高潮幕”,恰与文革重迭。后一个单元,地震从平静期走向活跃期,正逢“改革开放”。
  文革后,总结唐山的惨痛教训,人们一度把原因归于政治,认定“四人帮”及其党羽严重破坏干扰了监测预报。i改革开放初,“唐山地震未能做出短临漏报,根本的原因是,我们对地震规律的认识还很差”才成为官方表述。ii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随着高新技术在地球科学中的应用,特别是空间对地观测技术和数字地震观测技术的发展,地震科学水平有了可与天文学中望远镜的使用和生物学中显微镜的使用相比拟的飞跃。iii国家数字地震台网于二〇〇〇年通过国家验收。总投资近二十三亿人民币的中国数字地震观测网络工程,在汶川地震一个月前的二〇〇八年四月十一日刚刚通过验收。iv
  从唐山地震到汶川地震的三十二年中,中国地震工作的方针和地震预报体制也进行了调整。除了地震预报,地震部门加强了工程地震工作,承担了大批建设项目的工程地震任务,“取得了良好的社会、经济效益”。v
 
 文革十年期间发展起来的群测群防地震预报工作,受到大规模整顿。唐山地震后,全国有群众测报点三万余个,业余测报人员二十万人。群测群防队伍被认为“科学性不足”,在一九七九年后开始整顿,到一九八〇年底,群众测报点降到五千多个,业余测报人员锐减到两万人革期间,四川堪称群测群防大省,有业余测报人员一万四千人,文革后叠经整顿,到一九八五年已剩下不足千人。vii
   “法制”,“科学”,是这一时期的主题,此前许多事物成为“改革”的对象。然而,究竟应当如何评价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的中国大陆地震预报?那一个地震“高潮幕”所累积的经验和教训,对此后的地震科学发展有各种意义?
 
 地震科学家张国民等人认为:“(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这一时期是地震预报事业空前发展的时期,它奠定了地震监测手段和预报方法的基础”。但由于对地震孕育的情况不十分清楚,目前人们还很难分清构造运动、地震孕育和部分干扰所呈现的前兆异常的区别和联系,无法确认一一对应地震的前兆异常和地震活动性异常,因此,“目前的经验性预报思路很难使目前的地震预测水平有质的提高,更不可能通过它取得地震预报的全面突破。”viii学者吴忠良写道:“地震预测中一些经验和掌握这些经验的专家,是目前的计算器所无法取代的。一个挑战性的问题是,如何使这些经验变成可继承、可重复、可发展的知识体系”。ix
  唐山地震后的三十余年中,中国地震预报陷入混沌的状态。它的某些方面在迅疾发展,某些方面裹足不前,某些方面在退步。
 
 还必须特别指出,唐山地震临震漏报,在地震界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唐山地震前的学术争议,在改革开放以来掺入权力和利益的复杂因素,造成队伍的分裂。经历过从邢台地震、海城地震、唐山地震的一些“计算器所无法取代的”富有经验的地震预报工作者,在从事科研的黄金年龄段,被边缘化,甚至受到排挤打击。
 
 一九八八年云南澜沧、耿马地震,被认为是新的地震活跃期到来的标志。一九九〇年,国家地震局强调“九十年代很可能是我国大陆强震多发的时期”。x实际情形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地震活动,远未达到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的强烈程度。影响较大的地震分别是:一九九六年发生在云南丽江的七级地震(死亡三〇九人)、一九九六年南黄海六点一级地震(上海有震感),和一九九八年张北六点一级地震(死亡四十一人)。这三个地震均无临震预报。
  从一九九六年起,盖勒(Robert J. Geller)等人在《自然》、《科学》等杂志上连续发表文章,认为“处于自组织临界状态的大地,任何一次小地震都有可能灾变为一次大地震”,因而地震不能预报。随即有人针锋相对发表反驳文章,在国际地震学界爆发激烈争论。xi 许多人认为,即使能对地震做出正确的中长期预测,短期和临震预报还是不可能的。
  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唐山地震后的三十年来,中国地震工作者仍做出了二十余次较为成功的短、临预报。xii这本是地震界的成就,却基本上没有被大众传媒报道——有关地震预报的任何信息,无论正面负面,似乎都受到控制。
  笔者核实,这些震例包括:北京小汤山一九九〇年九月二十二日四级地震;xiii青海共和一九九四二月十六日五点八级地震;xiv云南孟连中缅边境一九九五年七月十二日七点三级地震;xv四川甘孜白玉——巴塘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五点五级地震;xvi新疆伽师一九九七年四月六日六点三级、六点四级地震;xvii云南宁蒗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到十一月十九日四次五级以上(最大六点二级)地震;xviii辽宁岫岩一海城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五点六级地震。xix四川绵竹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三十日五级地震(震中在汉旺镇);xx云南大姚二〇〇三年七月二十一日六点二级地震、十月十六日六点一级地震;xxi甘肃民乐二〇〇三年十月二十五日六点一级地震;xxii最近的事例,是二〇〇七年六月三日云南宁洱六点四级地震。xxiii这些预报的成功,仍得益于经验性预报方法。其中小汤山地震,在地震界亦称“亚运会地震”,震中距亚运村仅十公里,发生在亚洲运动会开幕式前数小时,对它的预报,意义非同小可。前国家地震局局长方樟顺回忆:
 
 ……我记得九月十八日下午,在门头沟开会,当时有十几位同志发言,他们讲得都非常朴实,比如这个手段目前出现了什么异常现象,与这个地区历史上一些中强震的关系,据此提出了近期的判断意见。所以回来以后我们报告了国务院,而且对地震可能产生的影响都讲得比较客观。若发生四到五级,不会造成什么伤亡、破坏等,要求亚运会保持冷静,否则人踩人就可能带来伤亡,这样,组委会基本上做到了心中有数。结果,开幕式当天上午十一时零二分就发生了一个四级左右的地震,
恰好又离亚运村那么近。xxiiv  
 
 这就是中国地震科学的现状:高新技术的运用,尚未显示奇效。唐山地震三十二年后,地震预报仍在摸索前行。有时,地震的踪影被发现并捕获。更多的时候,预报者和大地震擦肩而过。包括在二十世纪认定的中国主要强震危险区的概念、发现的强震高潮幕起落规律,似乎都要被改写。二〇〇一年十一月十四日,在人们认为的强震平静期内,在传统认定的地震高烈度区外,昆仑山口西发生了八点一级强烈地震。xxv科学家们正在讨论“二十一世纪,在我国是否会发生死伤十万人以上的地震”xxvi,汶川大地震降临。
  面对质疑,官方的解释是:地震部门在汶川大地震发生前没有接到任何有关这个地区正式的短临预报意见。从震前的监测结果来看,没有发现显著的、大范围的、能够让地震学家们在现有科学水平上、依据现有经验做出判断的“前兆”异常。xxvii然而,本文写作之时,到震区考察的地质学家,已经发现震前存在明显的宏观异常现象。xxviii对本次地震的深入探究,已经开始。
  汶川地震有没有长期和中期预报?答案是清楚的。对汶川地震的构造背景——龙门山断裂带,地震界和政府从未放弃过监视;汶川地震发生的两年前,地震部门曾指出这一地区有发生七级地震的危险。xxix然而究竟为什么,没有短期预报和临震预报,以致完全未能预警?
  总结中国地震预警的经验和教训,请允许我重复本文篇首提出的问题:
 
 对于早已被专家认识、并曾多次发生强烈地震的南北地震带,地震界做过哪些监测?政府做过什么防范?松潘、平武大地震后的三十二年间,地震界对这个地区的震情有什么样的分析和判断?二〇〇七年和二〇〇八年全国地震趋势会商和四川省地震趋势会商,对龙门山断裂带的震情,有什么样的中期预报意见?总投资近二十三亿人民币的中国数字地震观测网络工程,在汶川地震发生前有没有发挥必要的功能?部署于南北地震带的观测网点,是没有发现异常信息,还是各种信息没有充分交换、未能提供广大地震预报工作者共享?在震后必然要进行的回溯性调查中,发现了什么样的宏观异常?这一地区还有没有长期观察这些异常的、哪怕是硕果仅存的“群测群防”?汶川地震发生前,到底有没有与地震发生实况接近的短期和临震预测意见?——包括专业人士的和业余人士的;包括通过规定程序正式上报的和在学术场合探讨的。
  地震预警,说到底,是政府的公共治理行为。人们更需要知道,汶川地震前,地震界和政府到底曾有过什么样的沟通和互动?这一地震,是否完全没有预警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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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预警初探》之一:中国大陆地震预警简史

注释:
i 人民日报1977.12.21 第1版
ii 陈非比着:《悲壮的历程》页212,地震出版社,北京,2006年
iii 张国民等:《地震预报回顾与展望》,《国际地震动态》,2005年第5期
iv 新华网:http://news.xinhuanet.com/newscenter/2008-04/11/content_7...
v 同上
vi 《中国地震年鉴(1949-1981)》页784,地震出版社,北京,1990年
vii 《四川省志.地震志》页216、217,四川人民出版社,成都,1998年
viii 张国民等:《地震预报回顾与展望》,《国际地震动态》,2005年第5期
ix 吴忠良:《中国式地震预测经验的继承与发展的技术问题》,《国际地震动态》,2002年第8期
x 《中国地震年鉴(1990)》页11,地震出版社,北京,1992年
xi 盖勒的学术观点和中国学者的观点,详见吴忠良《自组织临界性与地震预测》、《地震前兆统计检验的地震学问题》、《地震前兆检验的地球动力学问题》等三篇论文,见《中国地震》1998年12月号、1999年3月号、2006年9月号
xii 中国地震局局长陈建民接受记者采访时的谈话,人民日报2006.07.28 第5版
xiii 《北京地区的地震与防震》页21,地质出版社,北京,2000年
xiv 夏玉胜:《共和5.8级地震的成功预报》,《高原地震》1995年6月
xv 李宣瑚:《1995年7月12日中缅边境7.级地震预报成功》,《国际地震动态》1995年9月号
xvi 程万正:《四川白玉、巴塘县间5.5级地震的短临预报依据、过程和防灾决策》,《四川地震》1997年2月
xvii 朱令人:《1997年伽师地震临震预报的经验与启示》,《华南地震》1998年12月
xviii 程序等:《1998 年宁蒗5.3 、5.2 、6.2 级地震的短临预报》,《四川地震》1999年第3期
xix 徐心同:《关于岫岩-海城地震成功预报的思考》,《东北地震研究》2000年6月
xx 潘正权等:《1999 年9 月14 日和11 月30 日四川绵竹两次5. 0 级地震预报》,《地震地磁观测与研究》2007年2月,页30
xxi 苏有锦:《2003 年7 月21 日、10 月16 日云南大姚6.2 级和6.1 级地震预测预报回顾与讨论》,《国际地震动态》2004年1月
xxii 杨立明等:《民乐- 山丹6. 1 级地震短期预报的科学总结》,《西北地震学报》2004年3月
xxiii 中国地震局关于2007年度十大地震科技进展评选结果的通告。见中国地震局官方网站:http://www.cea.gov.cn/manage/html/8a8587881632fa5c0116674...
xxiv 《中国地震年鉴(1995)》页8,地震出版社,北京,1996年
xxv 孙加林:《对中国地震预报现状与未来的思考》,《国际地震动态》2005年第5期
xxvi 陈颙等《“十一·五”期间中国重大地震灾害预测预警和防治对策》,《灾害学》2005年3月号
xxvii 中国地震局地质研究所所长、国家汶川地震专家委员会南北带地震构造研究组组长张培震二〇〇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向全国人大常委会作中国地震灾害与防震减灾专题讲座时的讲话。见新华网:http://news.xinhuanet.com/newscenter/2008-06/26/content_8...
xxviii 吴冲龙:《汶川地震有前兆》,长江日报2008年6月25日http://www.cnhan.com/gb/content/2008-06/25/content_900909...
xxix 汶川地震发生后,笔者曾在CCTV新闻频道的直播节目中听国家地震局首席预报员孙士鋐说过此言,但事后未能查到文字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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