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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 八月 26, 2007
程兆奇:再论“百人斩”
程兆奇:再论“百人斩”
2007-7-59:54:55来信阅读1872次
内容提要:“百人斩”是日本军队在进攻南京途中发生的一场杀人竞赛,两位“竞争”者因此而被战后的南京军事法庭判处死刑。对此事之处置,日本一直有人表示不服,所以当本多胜一在〈中国之旅〉中重提此事时,立即受到了“虚构派”的攻击,此事也因此成了七十年代初以来否定南京大屠杀浪潮的滥觞。今天日本“大屠杀派”也认为此事是战时媒体的“制作”。本论以为,“虚构派”提出的所谓“证据”,还未能动摇“百人斩”的事实,所以,我们不必也不能在这一关系到先人血泪的问题上轻易地退让。
关键词:百人斩真伪再论
一
南京大屠杀在日本受到广泛的关注始自七十年代,其直接起因是本多胜一1971年8月末起至12月在《朝日新闻》连载发表的〈中国之旅〉1。《朝日新闻》是日本影响最大的报纸,本多胜一作为《朝日新闻》的记者,1971年获准来华,6至7月份连续四十天,先后访问了广州、长沙、北京、沈阳、抚顺、鞍山、唐山、济南、南京、上海等地。〈中国之旅〉是他此行的记录。本多每到一处,都要寻访日军暴行的旧迹和幸存的受害人,这些记录,成了〈中国之旅〉的主要内容,所以〈中国之旅〉不是普通的“游记”,而是对当年日军暴行痛烈批判的檄文。文章在《朝日新闻》连载的同时,又在《朝日专刊》(《朝日ジャ—ナル》)《周刊朝日》连载,部分照片还在《朝日画报》(《アサヒグラフ》)刊载。第二年《中国之旅》单行本由朝日新闻社出版。单行本在原来“平顶山”、“万人坑”(虎石沟)、“南京”、“三光政策”之外,又增加了“中国人的‘军国日本’像”、“在旧‘住友’的工场”、“矫正院”、“人的细菌实验和活体解剖”、“抚顺”、“防疫惨杀事件”、“鞍山和旧‘久保田铸造’”、“芦沟桥的周边”、“强制押解的日本之旅”、“上海”、“港”、“‘讨伐’和‘轰炸’的实态”等篇章。由于本多胜一的严厉批判,加上《朝日新闻》的特别影响力,“南京大屠杀”成了日本大众不得不面对的一个现实。这个“现实”引起的是反省还是反感,非一言可以轻断。但它的影响本身使持反对所谓“东京审判史观”2者不能自安,由此为推动力,形成了一波强于一波的否定南京大屠杀的汹涌浪潮。
第一个站出来“批驳”本多胜一的是铃木明。铃木明生于1929年,曾在民营电台工作,后为自由撰稿人。1972年,他在日本右翼重镇《诸君!》4月号发表了〈“南京大屠杀”之谜〉(下简为〈谜〉)。次年铃木明的论集也以此为题名3。“谜”4之谓,从那时以后被与汉字“虚构”同观,并成了完全否定“南京大屠杀”的一派——“虚构派”——的通名。〈谜〉向〈中国之旅〉提出的第一个挑战便是“百人斩”杀人竞赛。“百人斩”是指上海派遣军第十六师团步兵第九联队第三大队副官野田毅少尉和同大队步兵炮小队长向井敏明少尉在日本进攻南京途中的杀人比赛。此一比赛在当时即有大名,两人因此而在战后被南京军事法庭判处死刑。〈谜〉认为,“百人斩”是媒体的编造,实无此事。日本左右两翼因此而展开了激烈的论辩。日本在世的“大屠杀派”第一人藤原彰,最近在回答有关问卷时说:此事“是作为战斗中的勇武传制作的,但可以认为杀过不抵抗的俘虏。”5如果将这个回答作为论辩的一个结果,就此事之“义理”言,至今仍可谓各执一端(所谓“杀过”俘虏);就本事而言,不能不说已让虚构派胜出了一筹(所谓“制作”)。
今天重提此事,一是因为今年是南京大屠杀六十五周年,而此事又是“象征性事件”6,更重要的是因为有关的讨论确实还有未尽之意。
二
有关“百人斩”杀人竞赛,《中国之旅》这样说:
“这是当时在日本也有部分报道的有名的话”,姜先生说,他介绍了日本兵干的如下的杀人事件。
对“M”和“N”二位少尉,某一日上司唆使他们进行杀人比赛。在南京郊外的句容到汤山约十公里间,先杀死一百名中国人的一方奖赏……
二人比赛开始,结果“M”只达到八十九人,“N”只达到七十八人。到了汤山,上司再下命令。从汤山到紫金山的约十五公里间再杀一百人。结果“M”一百○五人,“N”一百○六人。这一次两人都达到了目标,但上司说:“因为谁先达到一百人不知道,所以不算重来。从紫金山的南京城八公里,看谁先达到一百五十人的目标。
姜先生认为:这一带接近城墙,人口多。结果不清楚,但两人都达到目标的可能性高。7
文中的“姜先生”,是指在采访时任南京港务局内河船员的姜根福。“当时”日本也有报道,指事发当时日本的重要媒体《东京日日新闻》(《每日新闻》前身)分别于1937年11月30日、12月4日、12月6日、12月13日对向井敏明和野田毅“百人斩”杀人竞赛所作的报道(其中12月13日还刊有两人手撑日本刀的大幅照片)。
《谜》比较了《中国之旅》的这一记载和洞富雄《南京事件》中有关杀人竞赛的记述,认为:
这两条记事的微妙差别,是任何人都一望而可知的。首先,大森氏(大森实,洞富雄书中引了他转引“中国人民对外友协”的“说法”——引者)转引的是在“进入南京之前”,也就是说是在战斗中表功的话。然而本多氏的话,却有战时和平时两可的微妙表现。所谓“这一带人口多”(重点号为原文所有),多半是类推平时之事的表现。无庸讳言,平时和战时对“残虐”的把握基本上是不同的。虽不必如卓别林电影中“战场杀百人为英雄,平时杀一人当死刑”的科白,但这样的杀人若是在战斗中,至少在时当昭和十二年的日本人的心情中,是“被认可”的残虐性。但即使在战时的日本,认可战斗以外的“杀人游戏”的人也是没有的。8
向井敏明和野田毅的杀人竞赛之每为人提及,是因为“当时”日本自己报道的铁证。所以关键不在于时隔数十年后人们怎么说,而在于对当时的报道怎么看。对此,《谜》是这样说的:
比起当时,在现在的时点看,是让人难以置信的荒唐无稽的话,但这个话经过传言至中国,途中发生了若干的变形。第一,战斗中的话变成了平时的杀人游戏。第二,加入了原文所无的“上司命令”。第三,“百人斩”成了三阶段的反复。等等。我以为,这个东京日日新闻的记事,并非没有将事实作军国主义流的夸大表现的痕迹。确实,在战争中,可以推想有这样的豪杰男儿,但面对在钢筋混凝土掩体中端着枪的敌人,拿着日本刀怎么能对抗呢?真是把它当作值得夸耀之事拼命创作的作者,是完全不能被认为神经正常的。9
铃木明所说,在受害者的眼中当然毫无说服力,即使“心如止水”,把它当作一个完全不受情感影响的客体,仅凭铃木明如此说,也根本否定不了当年记载之真实和日军暴行之残忍。因为:一,从战争会带来大量死亡的角度说,“平时”和“战时”的确不同,但这并不等于战时对“残虐”可以放任,禁止虐待战俘的陆战法规早在1907年即已公布,对平民的“残虐”行为的严加禁止,更是列强时代即已有的世界共识,所谓“平时和战时对‘残虐’的把握基本不同”,只能说明铃木明对日军“残虐”行为的维护已到了完全没有原则的程度;二,《东京日日新闻》并没有——本多胜一和洞富雄的书中当然也没有——说向井敏明和野田毅是拿着刀对抗掩体里的枪,向井敏明和野田毅刀下的死者可以是肉搏中的军人,也可以是放下武器的战俘10以及与战争完全无关的平民,这方面的内容不仅有大量包括中日两方的文字记载可为根据,更有日军自拍的大量照片可以佐证11;三,如果向井敏明和野田毅的杀人比赛报道有“军国主义流的夸大表现”,那么,首先应该拿出“夸大表现”的具体证据,拿不出证据,人家自然要问:为什么要推出向井和野田而不是其他人来“夸大”?为什么要拿出杀人比赛而不是其他——比如攻城略地——来“夸大”?四,如果说当时一切报道都有向着军国主义方向的“夸大”,向井、野田“浪得虚名”而未被其他争名逐利者追究——日军当时争功的情况非常激烈——已属可疑,而得了时尚的便宜,丝毫未作撇清本身,也要负道义的责任。而且,即使有“宣传”的成分,它为军国主义推波助澜也是一辜。
三
以后为向井、野田申“冤”者不乏其人。如大井满《编造出来的“南京大屠杀”》说:不仅杀人比赛为子虚乌有,而且“向井氏有着崇高的心”。12竹本忠雄等《再审“南京大屠杀”》说:
因为目击“百人斩竞争”的中国人完全没有,法庭以新闻记事为唯一证据将向井等处以死刑。像这样荒唐的审判,按照证据审判主义是许可的么?
“目击”云云,毋须一辩,因为向井和野田本来在滥杀无辜,又正值“竞赛”,惟恐没有可以增加累计的活人,有幸“见证”必无幸免灾,早就成了两人的“斩”下之鬼,何有“见证”之理?《再审“南京大屠杀”》继续说:
了解军队体制的话是很容易理解的,向井少尉是步兵炮的指挥官,野田少尉是大队的副官,理当都不参加第一线的白刃战。武士电影中经常有一个接一个斩人的场面,但斩一个人,因为血糊中含有脂肪,会变得难斩,从日本刀的性能看,刀刃会损坏,刀身会弯曲,这由当时的专门家的见解是可以明了的。这和依靠刀自身的重量来增加切断力的中国青龙刀是不同的。
致二位日本军官死刑的“百人斩竞赛”,是作为在南京战役中日本军疯狂的杀戮的代表例案来对待的,然而,这一处刑是无限地接近于无辜的断罪。13
板仓由明《真相是这样的“南京事件”》说:
战后“百人斩”为一般人所知,是从本多记者的〈中国之旅〉开始的。关于此,铃木明氏已在《南京大屠杀之谜》几乎完璧的证明为虚构,山本七平氏也有详细的论证,再从拍摄向井、野田两少尉照片的每日新闻的佐藤振寿摄影师的证言,以及军队的机构、日本刀的物理性能、当时的战况等多方面的论证,“百人斩为谜说”可以说已成为定论。14
此处所说的山本七平,在所有有关“百人斩”的论辩中,“论证”最为“详细”。不仅对铃木的所谓“创作”说全面修补,对本多胜一的批驳还作了长篇反扑。铃木曾援向井敏明申诉中和记者浅海一男谋面仅在无锡一地,12月6日以后与野田毅未再见面,未参加一线战斗等理由,“证明”杀人比赛的编造。这种空口无凭的自辩本来不具有反证力,正如当时南京军事法庭不予承认一样。而且,正在本多的〈中国之旅〉连载时,出现了两篇重要证言。一是发送“百人斩”第三篇报道的铃木二郎记者,在杂志《丸》述及采访向井和野田时,说:“我目击了那个‘南京的悲剧’”15。一是志志目彰(1971年时任职于中央劳保组织推进部)在杂志《中国》回顾野田回到故乡小学时,野田直接对他说的一段话:
乡土出身的勇士啦,百人斩竞赛的勇士啦,报上写得都是我。……实际突击中杀的只有四、五人,……
对着占领了的敌人的战壕,“你来,你来”(原为中国语——引者)叫着,支那兵都是傻瓜,渐渐的都出来过来了。让他们排着,然后左一个,右一个斩……
得到“百人斩”的评价,实际几乎都是这样斩的……16
这是一段暴露野田之惨无人道的话,与战时报道正可呼应。对此,山本七平却这样强辩:
这是志志目彰氏向月刊中国投稿的内容,他说听到这个话是在昭和十四年春,距“百人斩竞争”的报道约一年四个月后。从任何角度看,这都是准确度非常高的证言。本多胜一氏也把它作为“根据”,之后,讲到了强迫一种人体实验,这一点,因“文艺春秋”已举出,此处不赘,现在就野田少尉的证言作一检讨。
首先,谁也没有疑义的是,这个证言证实,像浅海特派员报道的“百人斩竞争”那样的“记事”在现实中并不存在,得到了本人证明。当然,这是战时的发言,“百人斩竞争”作为武勇传装点报纸门面,岂止是谁也不会感到不可思议,大大的称颂赞扬也都是当然的,说起来这是媒体的领导不断把这一类记事加入版面,翻开报纸就让人感到厌腻的时代的话。
可以说,〈中国之旅〉如果反过来考虑,以更大的篇幅连载更好。因为和今天相反,那是野田少尉挺起胸膛回答“是那样,我就是那时的勇士”也毫不奇怪、而且理所当然的时代。而且,围拢来听这些话的人本来就是为了听“大勇武传”的公布而聚集起来的。
然而,他却对这个“记事”加以否定。也就是说,野田少尉说所谓“百人斩竞争”的记事不是事实而是虚报,最初开口不是在战犯法庭,实际仅在记事报道后一年零四个月已经否定了。
而且,对方还是小学生,只是通过报纸的虚报才知道战场,所以他在一定程度上还能弥缝,但如果对方是白刃战的体验者,这样的弥缝是做不到的,这就是当时一个面的现实。事物确实有两个面。当时“百人斩竞赛”在表面上作为事实是通的,但在“实际”的世界,作为事实反而比今天更不通。17(此处所谓“如果对方是白刃战的体验者,这样的弥缝做不到”,山本在后文中说及,指他们必会追问“究竟是四人还是五人”。——引者)
山本从志志目彰的话得出这样的结论,其“冷静”实在令人诧异。我不否认志志目的话是“准确度非常高的证言”18,但这不是更可以见野田毅——“皇军”的缩影——的野蛮、残酷、毫无人性么?在“白刃战”中杀敌,从战争的角度讲也许还有“不得已”之处,而屠杀放下武器、停止抵抗的俘虏,而且是骗杀,如前所述,即使是列强时代制定的国际法也坚所不容,遑论违逆战争伦理和人性了。而且,不论怎么说,就“百人斩”之本事而言,山本所谓“已经否定”说在任何意义上都不能成立,因为:一,即使向井和野田并非在战斗中杀敌,屠杀俘虏也可以比赛,而且《东京日日新闻》没有明言是“白刃战”;二,野田对志志目所说大多是骗杀,并不表明他对《东京日日新闻》也如此老实,当时为所在部队、为“乡党家门”19、说到底更是为自己“争光”在日军中久成陋习,所以即使不能完全否认在军国主义环境里媒体的夸大,野田等自炫其能也并不奇怪。
四
山本七平的“详细论证”是以后许多“虚构派”观点的“出处”,如上引《再审“南京大屠杀”》、《真相是这样的“南京事件”》都特别强调的日本刀不具备“斩”的能力,其根据都来自山本的“详细论证”。所以检讨山本的“论证”可以举一反三。所谓日本刀的“物理局限”,山本所言长达五十余页20,芜杂繁复,无法俱引。以下数段只是个大致意思:
……日本刀的消耗非常快,在实际的战斗中,用了一次,就几乎成了废品。其最大的弱点,是它的刀柄。日本还留存有许多日本刀,在德川时代以来,它已不被作为战场的兵器使用,仅仅是用以显示武士身份的一种“仪仗”。如果在实战中使用的话,可以说必会改良为更实用的实用品。这样的改良完全没有,只是一味向“工艺美术品”发展,和“青貝ちらし”的火绳枪同一个方向。R氏这样说。(山本号称“R氏”是“中国人”,在给他的信中“对强辩‘百人斩竞争’为‘事实’者表示愤慨。”——引者)
日本刀是否用一次就成了“废品”,是否不“实用”而一味向“工艺美术品”发展,我们将在以后进行讨论。上引之后,R氏讲了一通“中国大刀(青龙刀)”对杀人“最实用”的话。接着这样说:
而且,R氏说:“这个日本刀的致命的缺陷,日本人成濑关次氏已经详细地指出了(指战时出版的《戦ふ日本刀》——引者)。说到刀,其优劣应以世界所有的刀来进行彻底的比较。而且,其实态应以专门家在实地所作的彻底的实际调查取得的材料为基础来进行讨论。从日本刀是‘世界第一’单方面的断定开始的所有论断,断言相关的记事(百人斩竞争)为事实,不能不让人表示强烈的不满。哪怕仅是成濑氏的论据,若有机会予以发表,是为幸甚……。”
一如既往——专门家的论据被无视,莫名其妙全无根据的单方面强辩为所有的人唱和……为什么这样?令人不可思议。不论成濑氏如何的主张日本刀的缺陷,结果,事实上直到终战21没有任何一点改善。而且,连这一著作的存在日本人也忘了,即使今天“百人斩”仍被作为事实通行……。(引号均为原文所有)
以上大体是R氏的要旨,我对中国的大刀是不知道的。但对R氏指出的日本刀的缺陷,我觉得每一点都是正确的。日本人确实有难以克服的“日本刀神话”,而且,将日中的刀剑进行比较的想法,不论过去现在都完全没有。“百人斩竞争”即使在今天仍作为事实流通,可以说是直至战后出生的日本人,仍一成不变的把这个神话相信为事实的证据。
然而,在现实的战场上挥舞着刀剑,事实上自古以来就是极其稀见的。在团体战斗中,近距离战的主力兵器,不问东洋西洋,自古以来就是矛而不是刀。矛变化为枪刺、枪剑,另外,某种特别的枪刺,与其说用枪前的刀尖刺,还不如说用枪内的枪弹射,结果,这一形态的短兵相接的兵器,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仍得以流传。日本军的枪并非都是枪剑式的。内地的炮兵配备的四四式骑枪,是枪刺式的,长刺刀和枪身贴合,端起来就成了一种长矛。22
山本七平的这些话,与“百人斩”论脉大多无关,比如并没有人说过日本刀是所谓“主力兵器”;是不是“主力兵器”并不妨碍杀人比赛;不仅是不是主力兵器不妨碍杀人比赛,日本刀有没有“致命的缺陷”也不妨碍杀人比赛,因为正如志志目彰“准确度非常高的证言”所说,绝大多数的被杀者只是任斩的俘虏,不要说日本刀,一块砖,一条鞭,一根木棍,无不能成为致人死命的凶器。
但山本七平之可议不在于是否切题。如果仅仅是不切题,不过多些废话,不必穷究。对山本之说特别提出,是因为他对日本刀的性能的描绘与实际是个所谓“正反对”(日语,意为完全相反)的伪说。在前引中山本抱怨“专门家的论据被无视”,此见不错,这样的专门问题,门外的人没有什么置喙的余地。那我们就来看看“专门家”怎么说。生前曾任日本刀剑博物馆副馆长的佐藤寒山(1907-1978)在〈日本刀概说〉中这样说:
日本刀的特色被公认为实用是因为(1)不会折断,(2)不会弯曲,(3)而且特别锐利,那么,这样的日本刀的特色是如何完成的呢?
第一,是刀剑表面的“皮金”的锤炼。即以“和钢”(日本钢——引者)为材料,反复地加以锤炼,在将钢制成适当的硬度的同时,钢中所含有的夹杂物也一同燃尽,用槌敲打锤炼,制成纯精的钢,尤其是将钢的硬度做得均匀。用这样坚硬的“皮金”包裹着由柔软的铁反复锤炼而制成的芯骨,再回火,不断地锤薄,打成刀型。
像这样(1)反复地锤炼,(2)加入芯骨的技法,在所有民族的武器中都看不到,可以说正因为此才能有前述的不断、不曲、锐利的质地。
其次,在基本成形的刀的表面全体涂上称做“烧刃土”的泥(以下谈具体工艺,略——引者)……
不用说,日本刀本来是作为武器被制造的。但今天作为武器的生命已结束,日本人把它作为可以向世界自豪的钢铁艺术品赏玩,和实用别途,另有它的美。23
此处所说日本刀的“不断”“不曲”“锐利”,和山本七平所谓用一次就成“废品”,有如云泥之别。如果山本推重“专门家”的话为真,则佐藤寒山不仅是日本刀的“专门家”,而且是近世日本刀研究的有数权威,寒山先生自应获胜。山本不承认,说明“专门家的论据被无视”云云只是托词,——当然,也许他的“专门家”非依公认,另有标准,比如他觉得自己才是“专门家”,那我们就无话可说。鄙人也多次得见日本刀,其精致远胜于“青龙刀”,但给人的第一感觉不是精致,而是锋利。那种透着寒气的特别的锋利,不由不想到它是个“凶器”,一种真正的可以杀人的凶器。
明治维新后曾有“废刀令”,日本刀一时成了“无用的长物”(佐藤寒山语)。大正、昭和时,军刀热又起,及至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出现了所谓“军刀ブ—ム”24(高潮)。1945年,随着日本战败,“武器制造禁止令”明确规定禁止制造日本刀。只是到了五十年代以后,日本刀才由日本“文化财保护委员会”作为“传统文化”重新允许制造。也就是说,日本刀之成为山本七平所说“工艺美术品”是战后许多年的事;战前的长时间它是个“武器”。是武器并不妨碍有人把它作为“美术品”,就像过去的贵夫人以手枪为装饰甚至“玩具”并不能取消手枪的武器功能一样。
五
综上所述,我以为消极地退让,承认“百人斩”是媒体制作的“勇武传”,在今天至少还为时尚早。因为日本“虚构派”号称的内在、外缘两方面的“证明”,——“日本刀”的所谓“物理局限”有悖事实自不必说——即便全部属实,也完全不足以动摇战时“百人斩”的记载。我这样说并不是相信战时的记载字字为真,因为既然取肯定“百人斩”的立场,对战时记载的审视就只能更严,这是秉持客观的基本要求,我只是说在大量杀人这一关节点上,“百人斩”仍无可怀疑。
如果我们对战时《东京日日新闻》的报道冷静地加以分析,我们并不难看到“报道”对“事实”的损益。就“报道”言,在当时歇斯底里的环境里,向着“勇武传”方向的扩大几乎无法避免:再而三(《东京日日新闻》说,共从头开始了三次)地比赛“杀敌”,自己毫发无损,这种话不仅过于“勇武”,而且已近于神话,幸好有山本七平也不能不承认的“准确度非常高的证言”在,配上仍存于天壤间的大量砍杀束手俘虏的照片,使我们可以透过《东京日日新闻》的夸张报道,看到野田毅(向井敏明也可以推求)杀的只是放下武器的“傻瓜”(野田语)。杀人而非杀敌,真相若此,未免过于平淡,却更可见日军的有悖人伦。
日本“大屠杀派”中迄今距原来观点最近的本多胜一最近说:“用日本刀‘试斩’和屠杀俘虏,在当时中国是日本官兵的家常便饭。因偶尔表面化,M和N(指向井和野田)被处刑,对于二人来说,确有值得同情之处。”25站在受害者的立场上,所谓“同情”固然绝不能为人接受,即使以外在于感情的“学术”来衡量,“百人斩”也远未被推翻,所以,从任何意义上说,这一阵地都不应、也不必轻易地放弃。
(原载《江苏社会科学》2002年第6期)
1本多胜一后来说:“我迄今写过各种各样的通讯,但像〈中国之旅〉连载时所引起的那么强烈而深刻的反应,是从未有过的。”本多勝一編《裁かれた南京大屠殺》,東京,晚聲社1989年6月1日第3次印刷版,第85页。
2日本右翼一贯以为东京审判是“胜者的审判”,只要能证明日军“罪行”,“胜者”们便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造谣,所以,日军在二次大战中的行为被大大丑化了。而在所有对日军的不实指控中,“南京大屠杀”是一个最大的谎言。因为在东京审判之前,世人并不知道有“南京大屠杀”,而“不知道”是因为“不存在”,所以“南京大屠杀”完全是由东京审判编造出来的。详见拙文〈南京大屠杀是东京审判的编造么?〉,载《近代史研究》,北京,2002年第6期,第1-57页。
3鈴木明著《“南京大虐殺”のまぼろし》,東京,文藝春秋社1973年3月10日第1版。本文所引为1989年5月30日第15次印刷版。
4有关铃木明否定“まぼろし”的旧译,而称应译为“谜”,请参拙文〈对《真相·南京事件——检证拉贝日记》的检证〉第三节注,载《近代史研究》,北京,2002年第2期,第166页。
5〈まぼろし派、中間派、大虐殺派三派合同大ァンケ—ト〉,《諸君!》,東京,文藝春秋社,2001年2月号,第193页。
6日本《诸君!》杂志最近问卷调查中语。〈まぼろし派、中間派、大虐殺派三派合同大ァンケ—ト〉,《諸君!》,第166页。
7本多勝一著《中国の旅》“南京”注4,東京,朝日新聞社1993年1月20日第19次印刷版,第234页。
8鈴木明著《“南京大虐殺”のまぼろし》,第10-11页。
9鈴木明著《“南京大虐殺”のまぼろし》,第14-15页。
10有关日军攻占南京时对俘虏的大量屠戮出自自上而下的命令,可参拙文〈日军屠杀令研究〉,载《历史研究》,北京,2002年第6期,第68-79页。
11日本“虚构派”对照片的真实性发难,最极端的论调是“能证明南京屠杀的照片,一张都不存在。”藤岡信勝、東中野修道著《ザ·レィプ·オブ·南京の研究》第二章“【写真検証編】写真捏造、暴かれた手口”,東京,详傳社1999年9月10日第1版,第108页。有关照片的真伪问题将专文讨论。
12大井满著《仕組まれた“南京大虐殺”——攻略作戦の全貌とマスコミの怖さ》第八章“記事に殺された原軍人”之一、二,東京,展転社1998年6月6日第3次印刷版,第247-269页。
13竹本忠雄、大原康男著,日本会議国際広報委員会編《再審“南京大虐殺”——世界に訴える日本の冤罪》,東京,明成社2000年11月25日第2次印刷版,第90-91页。
14板倉由明著《本当はこうだった南京事件》,東京,日本図書书刊行会,2000年1月20日第2次印刷版,第121页。
15月刊《丸》1971年11月号,转引自本多勝一著《中国の旅》,第264页。
16月刊《中国》1971年12月号,转引自本多勝一著《南京への道》“百人斬り‘超記録’”,東京,朝日新聞社1987年4月30日第4次印刷版,第130页。
17山本七平著《私の中の日本軍》下,東京,文兿春秋社1976年2月15日第3次印刷版,第69-71页。
18志志目彰的回忆“准确度”应表现在此事之大方向上,细节未必句句牢靠。比如“报上写的都是我”之谓,未免可疑,因为报纸是明明白白登了姓名照片的,这在当时是极大的荣誉,“乡党”何至于不知?
19战时日本在陆军大臣下达的《战阵训》之八〈惜名〉中,要求军人“常思乡党家门,以更大的努力来回答期待”。转引自津田道夫《南京大虐殺と日本人の精神構造》,東京,社会評論社1995年6月15日第1版,第53页。
20“日本刀神話の実態”、“白兵戦に適されない名刀”,山本七平著《私の中の日本軍》下,第67-118页。
21日本对“终战”(战争结束)和“败战”(战败)分别严格,左右两翼决不混用。1995年8月日本战败五十周年,我在当月号的《中国研究月刊》写了篇代编后,题目用了“终战五十年感言”(《中國研究月刊》,東京,中國研究雜誌社,1995年8月號,第70-72页)。刊物出来后,日本前辈学者山根幸夫即来信指出:不应像认识不清的日本大众那样用“终战”,而应立场鲜明地用“败战”。
22山本七平著《私の中の日本軍》下,第78-79页。
23佐藤寒山著〈日本刀概説〉,《原色日本の美術》第25卷《甲胄と刀剣》,東京,小学館1980年11月1日修订版,第216-217页。
24佐藤寒山著〈日本刀概説〉,《原色日本の美術》第25卷《甲胄と刀剣》,第239页。
25本多勝一著“据えもの斬りや捕虜虐殺は日常茶飯だった”注1,南京事件調查研究会編《南京大虐殺否定論13のウソ》,東京,柏書房2001年3月30日第4次印刷版,第1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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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0 发表在 南京屠杀 | 查看全文 | 评论 (0)